三月 2

这是一则属于江湖的故事。主线情节很简单,就是长安城的大镖局和对手雄狮堂的纷争而已。然而它却因为其中刻画得深刻真实的人物以及他们所表现出的情感和行为而令人难以忘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引发着我们对人性、对名利、对情感的思考。古龙的作品似乎都是如此,刚看去时只道生涩晦暗,细细品来才得其味。他写的是江湖的故事,娓娓道出的却是人与人生。

精彩选读

 

“我知道朱猛还是放不下蝶舞的,”卓东来冷冷的说:“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会那么轻易让你走。”

他眼中带着深思之色:“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放走仇敌,朱猛难道就不怕他的兄弟们因此而看轻他;难道就不怕损了他们的士气?”

卓东来冷笑:“蝶舞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们的士气并没有因此消沉。”卓青说:“为什么?”

“因为高渐飞很了解朱猛当时的心情,及时帮他脱出了困境,让他的兄弟们认为他不杀你并非为了女色,而是为了义气。”

“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光明磊落的朱猛,怎么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卓青眼中露出赞佩之色:“高渐飞正是这么说的。”

卓东来不停的冷笑:“这个人倒真是朱猛的好朋友,朱猛的那些兄弟却都是猪。”

“其实那些人也不是不明白高渐飞的意思。”卓青道:“但是他们也不会因此看轻朱猛。”

“哦?”

“因为他们并不希望朱猛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卓青说:“因为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无情的。”

“什么样的人才真正无情?”

“枭雄。”卓青说:“英雄无泪,枭雄无情。”

卓东来的眼中忽然有寒光暴射而出,盯着卓青看了很久,才冷冷的间:“高渐飞如果没有那么说,朱猛是不是就会杀了你?”

“他也不会。”

“为什么?”

卓青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蝶舞的命比我珍贵得多。”

 

一个白发苍苍的瞽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的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箫,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大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大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这个世界上有种很特别的人,平时你也许到处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你附近,绝下会让你失望。

卓青就是这种人。

“卓青,你进来。”

卓东来好像知道卓青一定会在他附近的,只要轻轻一唤,就会出现。

卓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卓青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今天他看来却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连靴子上的泥污都没有擦干净。

平时他不是这样子的。

平时他不管多么忙,都会抽出时间去整理修饰他的仪表,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都是非常讲究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简单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马大爷叩头。”

卓青跪下去,司马超群并没有阻止他,眼睛却在直视着卓东来。

“你用不着要他叩头的。”司马说:“我知道他是你的义子,你没有儿子,我会让他承继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

他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儿子,眼中立刻充满悲伤和愤怒……“我至少不会像你照顾我的儿子这样照顾他。”

“我相信,”卓东来说:“我绝对相信。”

他看着卓青叩完头站起来,道:“你已经听到司马大爷说的活,你也应该知道司马大爷对任何人都没有失信过,他照顾你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知道。”卓青的声音也已因感激而顺哑:“可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姓别人的姓。”

“你也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对司马大爷也要像对我一样。”卓东来无疑也动了感情:“我和司马大爷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你非但不能有一点怀恨的心,而且绝不能把今天你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卓青黯然道:“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卓东来长长叹息!

“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看着卓青:“你过来,有样东西我要留给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是。”

卓青走过去,慢慢的走过去,眼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好像已经预见到有一件极悲惨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

司马超群转过头不再去看他们。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人感动,绝不能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等他再转头去看时,就发现卓东来已经在这一瞬间把一把刀刺入卓青的心脏。

卓青后退了半步就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没有喊叫。

他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讶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并不是因为卓东来这一刀出手太抉,而是因为他早有准备,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超群的脸色却已因惊讶而改变。

“你为什么要杀他,”司马历声问卓东来:“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后折磨他?”

“不是的。”卓东来说:“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宽大仁慈,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杀他,只不过因为我不能把他留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阴沉、冷酷而危险。”卓东来说,“现在他的年纪还轻,我还可以杀他,再过几年,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轻轻的盖住了卓青的尸体,他的动作就好像慈父在为爱子盖被一样。

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全无感情。

“现在他已经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着,还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两三年之间他就会取代我现在的地位,然后他就会杀了你。”卓东来淡淡的说:“如果我把这么样一个人留在你身边,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过为司马超群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

他好像并不想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超群的情感还是真实的。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司马超群的双拳紧握,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腾。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绝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活下去。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傀儡。

他妻子的尸体还悬在梁上,他的两个活泼可爱聪明听话的孩子,已经再也不会叫他爸爸了。

司马超群的身子忽然飞跃而起,燕子般掠过屋顶下的横梁。

他的剑在梁上。

剑光一闪,宝剑闪电般击下。

 

暮云四合,群山在苍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坯黄土前。

一坯新堆起的黄土,墓上的春草犹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为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蝶飞去。

墓中埋葬着的也许只不过是一段逝去的英雄岁月,和一段永远不会消逝的儿女柔情而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马仍在。

所以他们之间纠缠错综的恩怨清仇也仍在,他们之间这个结本来就是任何人都解不开的。

暮色渐深。

朱猛痴痴的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他仅存的十余兄弟痴痴的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门自己心里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戏,如果他的这一生也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那么这出戏无疑已将到落幕的时候。

无论这出戏多么惨烈悲壮轰动,现在都已将到了落幕的时候。

蝶舞只不过先走了一步,他们却还要把最后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艰苦都耍走完,他们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洒满他们的归途。

朱猛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用他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看着他们,从他们脸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过这一眼后就永远不会再见了。

然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人生从来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就算儿子跟老子,也总有分手的时候,现在就已经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

他的兄弟们脸色已变了,朱猛装作看不见。

“所以现在我就要你们走,最好分成几路走,不要超过两人一路。”朱猛说:“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雄狮堂就还有再起的希望。”

 

卓东来已经不能去想这件事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问,小高的剑己刺入了他的心口,只刺入了一寸七分,因为这柄剑只有这么长。

可是这么长就已足够,一寸七分刚好已经达到可以致命的深度,刚好刺入了卓东来的心脏。

——这件武器本来就是特地创出来对付卓东来的。

——因为只有卓东来才能在那片刻间看出这件武器的构造,只有卓东来才会用自己掌中的剑去换这件武器,别的人非但做不到,连想都想不到。

——不幸的是,卓东来能想到的,萧泪血也全都先替他想到了,而且早已算准了他会这么做。

——这件武器本来就是萧泪血特地布置下的陷讲,等着卓东来自己一脚踏进去。

现在卓东来终于明白了。

“萧泪血,萧先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是我的凶煞,我早就算推我迟早要死于你手。”他惨然道:“否则我怎么会上你这个当?”

萧泪血冷冷的看着他:“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无论这件武器在谁手里,都可以致你于死地,就算在你自己手里也一样!”他的声音更冷漠。“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一向都是实活。”

卓东来惨笑。

他的笑震动了他的心脉,也震动了剑锋,他忽然又觉得心头一阵刺痛,因为剑锋又刺深了一分,他的生命距离死亡也只有一线了。

小高轻轻的把这柄剑拔了出来,那件武器也轻轻的从剑上滑落。

云层忽又再开,阳光又穿云而出,刚好照在这柄剑上。

卓东来看着这柄剑,脸上忽然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

“泪痕呢?”他嘶声向,“剑上的泪痕怎么不见了?难道我……”

他没有说出这个让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问题。

——难道他也是萧大师的亲人,难道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就是萧大师?所以他一死在剑下,泪痕也同时消失?

——抑或是鬼神之说毕竟不可信,剑上这一点泪痕忽然消失,只不过因为此刻刚好到了它应该消失的时候?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也许那亭中的老人本来可以回答的,只可惜老人已死在卓东来手里。

萧泪血要去问这个老人的,也许就是这件事,如果老人将答案告诉了他,他也许就不会将卓东来置之于死地。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大迟了。

卓东来的心脉已断,至死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结局,岂非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默默的看着被他们送回来的小女孩抱着琵琶走进了长安居,小高和朱猛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相信她一定会唱下去的。”朱猛说:“只要她不死,就一定会唱下

“我也相信。”

小高说:“我也相信如果有人不让她唱下去,她就会死的。”

因为她是歌者,所以她要唱,唱给别人听。纵然她唱得总是那么悲伤,总是会让人流泪.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悲伤的滋味又怎么会了解欢乐的真谛?又怎么会对生命珍惜?

所以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还是会活下去。

如果她不能唱了,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呢?”

朱猛忽然问小高:“我们以后应该怎么样做?”

小高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还没有想出应该怎么样回答。

可是他忽然看见了阳光的灿烂,大地的辉煌。

“我们当然也要唱下去。”高渐飞忽然挺起胸膛大声说:“虽然我们唱的跟她不同,可是我们一定也要唱下去,一直唱到死。”

歌女的歇,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朝阳初升,春雪已溶,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默默的离开了长安古城。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